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张欣 北京报道

近日，热播电视剧《繁花》收官，剧中港式粤菜风靡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尤其是“宝总牌干炒牛河”火爆黄河路，连香港金厨都来黄河路发财。而作为粤菜调味品之一，蚝油不可缺少，今天我们故事的主角就是“酱料王国”的李锦记家族。

低调是李锦记一直以来对外的形象，一方面与众多香港富豪显贵不同，李锦记家族鲜少出现在港媒的八卦杂志上，更多是作为企业家族治理的典范出现在家族办公室的宣传中；另一方面李锦记成立以来一直未上市，财务数据未可知。官网显示，目前李锦记供应逾300种产品到全球超过100个国家和地区。不过，其财富体量可从富豪榜中可窥一二。2023年2月22日，《福布斯》杂志发布“2023香港富豪榜”，李锦记集团原主席李文达家族以193亿美元排名第四；2023年10月，李蔡美灵（李文达遗孀）家族以1400亿元人民币财富位列《2023年·胡润百富榜》第14名。

如果说范仲淹的“家族信托”是古人财富传承之典范，那么延续135年的李锦记家族可谓近代华人财富传承之标杆，尤其是其“家族宪法”以及“思利及人”的家族价值观为人称道。

从小作坊到百年字号的艰难之旅

关于李锦记的发家史，广为流传的版本是李锦记创始人李锦棠在广东珠海南水镇的小茶肆中因忙于生意而忘记照看火炉上的生蚝，水熬干后出现了一锅黑乎乎的酱料，但尝起来却鲜美至极，“蚝油”自此诞生。李锦记官网称，1888年（清光绪年间）李锦棠发明蚝油并创立李锦记，主要生产销售蚝油和虾酱两种产品，但并未透露发明蚝油的具体情节。

1902年，李锦记迁往中国澳门，建立横跨广东及中国香港的分销网络。1920年，李锦棠小儿子李兆南接手管理家族业务，成为第二代传人。李锦记通过金山庄开始把蚝油销往美国。1932年，为了加快适应日益增长的海外市场，李锦记总部迁往中国香港。

1972年，第三代掌门人李文达出任李锦记主席，制订了业务方针及拓展策略，为公司定下未来的发展方向。1976年，李氏家族第四代人加入集团。李文达的五位子女李惠民（协助父亲主管香港业务）、李惠雄（主管美洲和欧洲业务）、李惠中（美国业务）、李惠森及李美瑜在国外完成学业，相继加入李锦记。2021年7月，李锦记的灵魂人物李文达去世，三儿子李惠森接任成第四代掌门人，核心业务由李惠森（健康产品集团）和李惠中（酱料集团，李文达小儿子）掌管。

从珠海小镇到遍布全球，从小作坊到百年老字号，李锦记家族企业传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中途一度两次分家，最终靠李文达力挽狂澜才得以保全。

第一次分家的矛盾来自于家族内部对局势的不同看法。前述李锦记创始人李锦裳有三子，分别是李兆荣、李兆登和李兆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澳社会动荡，李兆荣、李兆登两房对港澳前景发展持悲观态度，计划出售在这两地的资产，移居海外。但李兆南长子李文达认为动荡只是一时之事，还是要坚守香港大本营。因一次性拿不出460万港币购买两房的股权，分家谈判僵持不下，一度出现分拆李锦记的提议。最终几方达成约定，李文达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股权。

如果说第一次分家是李文达目睹父辈的分道扬镳后的无奈选择，那么第二次分家则令他切身体会到手足决裂的痛彻心扉之感。李文达与胞弟李文乐年纪相差15岁，兄弟二人自小感情甚笃。李文乐于1982年确诊鼻咽癌，两年后李文乐突然提议分家。而当时李锦记正在扩张时期，亟需资金支持，李文达主张先壮大家族事业，搁浅分家事宜，而李文乐坚决不同意。李文达妥协后，兄弟二人又因分配模式闹僵，李文达提出祖业“六四分”， 但李文乐坚持对半分，并以“清盘”为威胁敦促哥哥妥协，闹到法庭。1986年4月，双方达成和解，分家方案为“六四分”，李文达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以8000万港元回购李文乐的股权。

两次分家令李文达疲惫不堪，为了筹钱四处求人，甚至变卖产业。尤其是第二次手足对簿公堂一事成为李文达一辈子未解的心结。正因为李文达曾深深体会到“不和”的痛苦，所以他日后常常提及以和为贵，并主张“思利及人”的家族核心价值观。

以“家族宪法”为基石

中国有句老话叫“家和万事兴”，从李文达经历的两次分家事件来看，“和”单靠血缘或者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维系充满着极大不确定性，必须依靠“法”来形成稳固的、长久的“和”。

2012年，李文达长子李惠民在清华大学的演讲中曾表示，大约十年前，兄妹5人都在自家企业工作，“每个人都是老板，员工都不知道听谁的，于是家族委员会应运而生”。为使这个庞大企业发展得更好，家族委员会制定了“家族宪法”。

不过李锦记“家族宪法”原文并未对外公布，根据李氏家族成员的采访以及行业内专家的整理，其家族宪法的关键点主要有四方面：

第一，公司治理：家族委员会成员不得超过9人，75%以上成员达成一致即可更改“家族宪法”；坚持家族控股，具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才能持有公司股份；下一代无论男女，只要具有血缘关系，就具有股份继承权；董事局一定要有非家族人士担任独董；酱料和保健品两大核心业务的主席必须是家族成员，主席人选每两年选举一次；集团董事长必须是家族成员，CEO可外聘。

第二，接班人培养：对于是否接手家族生意，下一代拥有自主选择权。后代要进入家族企业，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至少要读到大学毕业，之后至少要在外部公司工作3年；第二，应聘程序和入职后的考核与非家族成员相同，必须从基层做起；第三，若无法胜任工作，可以给一次机会，若仍旧没有起色，会被辞退。

第三，家族会议：每3个月召开一次家族会议，每次4天。前三天家族委员会核心成员参加，后一天家族成员全部参加；会议设一位主持人，由委员会核心成员轮流担任。

第四，家庭内部规范：不要晚结婚，不准离婚，不准有婚外情（下称“三不原则”）；如果有人离婚或有婚外情，自动退出董事会；如果有人因个人原因退出董事会或公司，股份可以卖给公司。

瀛和律所高级合伙人刘永斌律师认为，在时任家族企业领导人李文达眼中，公司只是家族的一部分，其更关注家族如何延续，家族利益至上。没有家族内部的和谐，家族企业的长久发展就无从谈起。《李锦记家族宪法》将“家族”视为“类公司”的组织形式，通过家族治理结构、机制同家族企业治理结构、机制的有效匹配，妥善处理家族内部、家族与企业间的关系，实现了家族与家族企业的双重治理。

北京市东卫律师事务所龙圣强律师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采访表示，“三不原则”的核心是树立优良家风，弘扬家庭美德，构建和谐、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当前，社会老龄化加剧，大多数青年人面对各种不确定性以及不能承受的现实负担，不得不选择晚婚晚育，其规定“不要晚结婚”实质是鼓励和支持其家族成员尽早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传承观念。但要注意的是，该“三不原则”仅是一种倡导性提法，属于道德范畴，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若家族成员违反前述原则，无法直接以此为由起诉到法院要求家族成员纠正并承担违约责任。虽然该原则不具备法律上的强制执行力，但家族可以通过家族宪法对家族成员予以熏陶，并以家族宪法为原则，设计相应的家庭财富传承安排，以此来约束家族成员的行为，达到家族宪法之目的。

以“思利及人”的家族核心价值观为魂

家族宪法为家族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家族发展想要走得长远，家族核心价值观也尤为重要，可谓家族传承之“魂”。

“修身岂为名传世，作事惟思利及人。”出自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三大名帖之一——《争座位帖》，其寓意为修身不是为了后世的名誉，做事要想到给别人带来帮助。

上世纪60年代，一次偶然的机会，第二代掌门人李文达获得这幅颜氏名帖。他认为，“作事惟思利及人”与家族经商之道非常契合，便将“思利及人”四字单独装裱挂在办公室。从此，“思利及人”就成为了李锦记的企业发展和家族的核心价值观。

“‘思利及人’是我们家族的核心价值观，在考虑自己利益的同时，也从别人的角度、从更宏观的角度思考问题。”第三代传人李惠民在上述2012年的演讲时分享了家族企业发展百年仍不断壮大的秘诀。

何为“思利及人”？李文达曾以一个生动的例子公开阐述其内涵。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马来西亚一家生产蚝油的工厂“碰瓷”李锦记，其商标图案构成了对李锦记的侵权行为。李锦记通过打官司获得胜诉，法庭判定对方连同销售产品的超市一起赔款。但当官司打赢的时候，这家工厂不复存在，那么销售产品的超市的赔款该不该要？李文达换位思考后，建议该超市转卖李锦记的正规产品，并将这笔赔款当做市场推广费用。“宁愿亏损，旨在长远。思利及人体现了让双方都能够长时期获益。将赔款转化为推广费用，消费者得到实惠，经销商得到好处，我们也赢来了市场。”李文达称。

电视剧《繁花》中也有类似桥段。宝总与互联商厦及范总联合将“三羊牌”T恤打造成上海滩名牌，不久后市场出现了一批“高仿”产品以假乱真，而麻老板正是“高仿”产品的始作俑者。但宝总发现这批假货的质量也非常“顶”之后，并未就麻老板造假一事其针锋相对，反而建议麻老板和自己合作，注册属于马老板自己的正规商标，走正规销售渠道，最终二者把酒言欢。正是有这种"思利及人"的大格局，宝总才一步步成为了黄河路上数一数二的商业人物。

除了“思利及人”，“换位思考、永远创业精神、务实、共享成果”等都被李锦记家族视为信条。“我们提倡‘治未病’，采取各种措施保证我们的家族不生病。”李惠民说。